文：蘿絲．喬治（Rose George）
珍奇爬蟲：水蛭療法 只要六秒鐘。或是十秒鐘。生性謹慎或昏沉遲緩的可能需要十二秒。接著，下顎一縮，上百顆牙齒咬緊，水蛭把你的血當作美饌佳餚，開始享用大餐。你曾經在溽暑時涉水經過熱帶池塘嗎？你曾經回到旅館時大驚失色，發現腿上多了一位乘客嗎？你是冒險動作片《非洲女王號》（African Queen）的男主角亨佛萊．鮑加（Humphrey Bogart）嗎？一手拖著船隻、一手牽著凱薩琳．赫本（Katharine Hepburn），嘴裡咒罵緊咬住你不放的「骯髒小惡魔」。
你的答案可能都是「是」，大概只有最後一題例外。不過，你同樣也可能待在現代醫院的無菌室裡，讓負責照料你的護理師將水蛭吸附在你身上，護理師的舉止從容鎮定，而你也表情平靜——因為醫護人員已經向你解釋：水蛭能拯救你的胸部、你的手指、你的耳朵、你的性命。
在英國威爾斯西南部，開車下了繁忙的M4高速公路再往前開半英里，會開進路名是威爾斯語的道路，路名我不會唸，但路邊有一堵牆，沿著牆開便會開到入口，入口有個小招牌，上頭寫著「生物製藥廠」（Biopharm），開進去之後是一條蜿蜒的車道，沿途經過好幾間用途不明的棚屋，車道的盡頭是一幢氣派的奶油色莊園別墅，車子可以開到別墅的後院停放。眼前的景色出乎我的意料之外，儘管高速公路的車流聲近在咫尺，遠方的喧囂也仍在耳際，但我卻身處靜謐的田園，翠綠的原野一望無際，全英國唯一的水蛭養殖場竟然像一座健康農場，想必真的很健康。
生物製藥廠的創辦人羅伊．索耶爾（Roy Sawyer）是一位美國動物學家，後來移居威爾斯，成立了這間生物製藥廠，這間公司的名稱說有多籠統就有多籠統，但其營業項目說有多具體就有多具體——專門提供客戶醫療水蛭。全球這樣的公司大約只有五家。
前來接待我的是薄妲妮（Bethany Sawyer），她是索耶爾先生的女兒，年紀輕輕，舉止端莊，說起話來微帶威爾斯腔，在生物製藥廠擔任經理，陪同她的同事卡爾．彼得龐（Carl Peters-Bond）長相俊美，婆婆媽媽看了都要誇一聲「古錐」，但一聽到他的職稱——水蛭養殖專員，婆婆媽媽可能都要改口。此外，卡爾也是經驗老到的生物製藥廠導覽員，由於廠內沒有路線標示，訪客難免閒晃進狹窄的迴廊，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來參觀某人家的車房，還是全球知名的醫蛭供應廠。
會客廳裡擺著一張大桌子，四周的書架上擺滿水蛭圖書和動物學書籍，櫃子裡則有幾個陶罐，上頭用裝飾字體拼寫著「LEECHES」（水蛭），以前藥商都用這種藥罐來販售水蛭，在水蛭產業的全盛時期，藥商有時會用這種藥罐來出租水蛭，這股「水蛭熱」（leech mania）從十九世紀延燒到二十世紀初，當時眾人崇尚用水蛭來放血——或說是「帶有醫療目的從人體身上取血」，這種療法行之千年，從頭痛到上吊窒息，都可以用放血療法來醫治，幾乎沒有任何疾病或症狀不能靠放血來舒緩，甚至連嚴重出血都適用。從歷史來看，我們是放血的多、補血的少。一直到十九世紀末，大家依然對放血療法深具信心，「習慣主動要求放血，一如今日主動要求拔牙」。
放血療法要用刀或刺血針劃開靜脈（更早以前則用石頭、魚齒等利器），相較之下，水蛭吸血法溫和許多，水蛭不僅是從微血管（而非靜脈）吸血，而且還自帶麻醉藥。進入二十世紀後，由於手術發達、醫學進步，再加上病菌說興起，放血療法和水蛭吸血法才漸漸退燒；水蛭也因為濫捕，在英國和歐洲各地幾近絕跡。今日的水蛭迷雖然仍懷抱希望，期盼能找到全新的水蛭族群，但目前全英國只有三個醫蛭棲息地：肯特郡鄧傑內斯角（Dungeness）的沼澤、漢普郡新森林（New Forest）的池塘、威爾斯拉內利市（Llanelli）近郊的生物製藥廠。
咖啡端上，主客圍桌而坐，我們在等斯旺西大學的實習護理師，他們來做水蛭醫療培訓，但是在半途迷路了。那就先聊天吧。卡爾已經在生物製藥廠待了二十四年，前一份工作是養魚，「就是水族館那一類」，後來這些搞水蛭的找上門，理由是水蛭也養在水族箱裡，於是卡爾就換到生物製藥廠來上班了。卡爾的威爾斯腔聽著讓人心情平靜，威爾斯腔就是這麼療癒，即便他描述的生物黏糊糊的，長得像蛞蝓，讓人一流血就是十個鐘頭。
但並非所有水蛭都黏糊糊的。水蛭不是蛞蝓，不是爬蟲，不是昆蟲。水蛭屬於環節動物門，是動物界的其中一門，底下包括一萬五千多種有環節的蠕蟲（有的還具有剛毛）。環節動物門的蛭綱（Hirudinea）包括六百五十種水蛭，有的水蛭不吸血，就算會吸血也不一定會吸人類的血。大部分的水蛭都進化到擁有專屬的血源，有一種沙漠水蛭居住在駱駝的鼻孔裡，還有一種水蛭以蝙蝠為食，有的以倉鼠、青蛙為食，亞馬遜巨蛭（身長四十五公分）則會將宛如吸管的口器（長達十公分）插進獵物的皮肉裡吸血。
我開了幾百英里的路，為的是見一見這裡的吸血水蛭，這種多環節蠕蟲生活在淡水中，身上有十個胃、三十二個腦、九對睪丸、上百顆牙齒，吸食後會在獵物身上留下獨一無二的齒痕，不同年代的人對這種齒痕的描述也不一樣，有的說像圓鋸，也有的說像賓士的商標。生物製藥廠養殖馬鞭水蛭（Hirudo Verbana）和醫療水蛭（Hirudo Medicinalis）。過去我們以為馬鞭水蛭就是醫療水蛭，統稱為「歐洲醫蛭」，直到最近才知道這兩者的基因其實截然不同：醫療水蛭來自北歐，馬鞭水蛭則源自地中海一帶。
此外，生物製藥廠還養殖菲擬醫蛭（Hirudinaria Manillensis），是菲律賓馬尼拉的原生種，又名亞洲醫蛭，以牛血為食，俗稱牛蛭。歐洲醫蛭用來醫人，亞洲醫蛭用來醫獸。亞洲醫蛭比歐洲醫蛭肥美，胃口好又不挑食，面對毛茸茸的牛腿、牛腹照樣吸血不誤；而同樣是吸血生物，歐洲醫蛭文雅許多，對於鬍渣、香水、美髮產品、獨特體味敬謝不敏。
亞洲醫蛭和歐洲醫蛭有個共通點：兩種醫蛭在切割宿主皮膚時都會施行局部麻醉，往往要等到醫蛭大快朵頤，宿主才會發現醫蛭的存在。正因如此，水蛭的叮咬不像指掐或抓撓，反而若有似無，咬下去的當下水蛭會分泌目前最有效的抗凝血劑，讓這頓血液大餐暢快供應，常常一流就是十個鐘頭。水蛭在許多方面雖然是簡單的生物，但卻有著科學家研發不出來的天然麻醉藥和抗凝血劑。索耶爾常常戲稱醫蛭是「活藥局」。光是唾液大概就有上百種有用成分，目前科學界只認得八種，其中一種由約翰．貝里．海克拉夫特（John Berry Haycraft）於一八八四年發現，後來提煉成水蛭素，其抗凝血作用遠遠超過人造肝素，是最佳的血液稀釋劑。
另一種有用成分是「強效膠原介導之血小板黏附及活化抑制劑」，當時科學家發現水蛭咬傷的傷口會流血長達數個鐘頭，但卻不是水蛭素搞的鬼，這才發覺事有蹊蹺，從而化驗出水蛭唾液中的第二種有用物質，索耶爾以威爾斯語命名為「calin」（心），其效用在於讓血小板無法發揮凝集功能。在專利資料庫裡，共有十項專利為生物製藥廠所擁有，包括抗凝血蛋白酶、透明質酸蛋白酶、纖維蛋白交聯抑制劑、蛋白蛋白酶抑制劑、含肝素之抗凝血配方。
水蛭不僅是醫藥百寶箱，其賓士商標的咬痕也大有講究——比起手術刀的切口，三芒星狀的咬痕對組織的破壞較小，傷口得以快速復元。撇除吸血一事不談，水蛭算是挺懂禮數的寄生蟲，在各個方面都令人驚豔，但我還是不想徒手抓取把玩。
實習護理師到了，一進門就活力滿點、熱情爆棚，先是盛讚水族箱裡的麝香龜（在我眼裡就只是一隻名叫金咪的寂寞母龜），接著讚嘆水蛭陶罐和水蛭圖片。我在筆記裡寫道：「他們好像一點都不覺得很噁心，」後面又補了一句，「他們一定會成為很好的護理師。」這下終於可以來看生物製藥廠的介紹影片了，影片一開頭是一九八三年英國喜劇《黑爵士》（Blackadder）的片段，主角黑爵士穿越回伊莉莎白一世時期（一五五八——一六○三），因為害了相思病而到處找解藥，他問醫生該怎麼辦才好，醫生要他試一試水蛭。
這裡的笑點在於：伊莉莎白一世時期的人不管生什麼病，解藥都是水蛭；此外，當時的「醫生」別稱「水蛭」，但不是因為他們愛用水蛭治病，而是因為「水蛭」和「醫生」在中古英文裡正好是同一個單字：「水蛭」的中古英文是「laece」，意思是蟲子，源自中古荷蘭文；「醫生」的中古英文也是「laece」，但是源自古菲士蘭文，意思是「治療士」，一直到文藝復興時期，英國人都用「laece」指稱水蛭和醫生，直到現在，我們還是可以從當時的英文書名略見端倪，例如《英格蘭早期的治療術、草藥學、占星術》（Leeching, Wortcunning, and Starcraft of Early England）。
水蛭自古就是人類的良伴，早在數千年前，人類就想到用水蛭來治病。古代醫學認為：疾病的成因之一是血液過剩，當時的放血師除了隨身攜帶放血刀和放血針，工具箱裡必備的工具就是水蛭。巴比倫人雖然說這種身上帶有條紋的吸血蟲「沾滿了血」，但也說水蛭是醫治女神古拉（Gula）之女。此外，印度的四手醫神曇梵陀利（Dhanvantari）常常捧著一罐水蛭，埃及文官烏瑟哈特（Userhat）的陵墓壁畫繪有施放水蛭的人物，這座陵墓推估已有三千年的歷史。
至於最早的水蛭療法文獻記載應該是《毒與解毒劑》（Alexipharmica），作者是希臘名醫尼坎得（Nicander），他遵循當時醫典的寫作規範，以六音部詩歌體列舉各種毒物及其解藥。尼坎得據說出身希臘古城克羅豐（Colophon），活躍於西元前二至三世紀，不過，除了這部希臘醫典之外，梵文、波斯文、中文、阿拉伯文典籍亦可見水蛭的記載。根據羅伯特．柯克（Robert Kirk）和尼爾．潘伯頓（Neil Pemberton）合著的佳作《水蛭》（Leech），東漢學者王充講過一則惠王用膳誤吞水蛭的故事，惠王因為怕庖廚監食難堪，所以沒有多說什麼，「後來，惠王發現痼疾不藥而癒，王充解釋說，這是水蛭吸食了惠王腹中的瘀血，因而有此療效」。事實上，被誤吞的水蛭會在喉嚨膨脹，導致誤食者窒息。
此外，放血療法與盛行千年的體液學說一拍即合。體液學說認為人體由四種液體構成，醫史學家赫曼．葛拉夏伯（Hermann Glasscheib）稱之為「四大汁液」，人體只是四大汁液的盛器，裡頭裝著黃膽汁、黑膽汁、白黏液、紅血液，黃膽汁過多會使人面色蠟黃，白黏液過剩則會導致感冒，透過鼻子和嘴巴將過多的白黏液排出去。葛拉夏伯寫道：「人體有三道門，有害物質可由此排出，一是透過皮膚排出汗液，二是透過腎臟排出尿液，三是透過腸道排出糞便。然而，既然人體有四大汁液，就應該有四道出口，醫生因此發明了第四道門：放血療法。」上自古希臘名醫希波克拉底（Hippocrates）、古羅馬醫學大師蓋倫（Galen），下至瑞士毒理學之父帕拉塞爾蘇斯（Paracelsus），這些醫界名人都相信放血療法的功效。
十四世紀波斯通才伊本．西那（Ibn Sina，拉丁名為Avicenna）的著作《醫典》（Canon of Medicine）花費許多篇幅談論放血，認為「主要功能是疏泄」，任何症狀都適用，既可用於預防亦可用於治療，「只要是血液過剩導致的病灶，不論是未發病或已發病」，都適用放血治療。放血的部位不同，療效也不同，例如在眉心扎針放血能緩解長期頭痛，舌下靜脈放血可治心絞痛和扁桃腺膿瘍（但記得要縱切，橫切很難止血），髖靜脈放血可舒緩足痛風和象皮病，隱靜脈放血可舒緩月經問題並排出其他器官的血瘀。
不過，伊本．西那認為少年（十四歲以下）和長者（七十歲以上）不宜放血，青少年則可透過「少量取血」來增加身體對放血的耐受性。從二十一世紀的醫學角度來看，我們大可嘲笑前人將講究的力氣用錯了地方。我的扁桃腺很小就摘除了，這在當時是正規做法，還記得我術後臉側向一邊躺著，連續流了好幾個鐘頭的血，護理師接著淡漠地幫枕頭翻了個面，要我側躺向另一邊。扁桃體切除術在今日已經過時，幾乎沒有人會開這種刀，可惜四十年前並非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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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《九品脫：打開血液的九個神祕盒子，探索生命的未解之謎與無限可能》，聯經出版
作者：蘿絲．喬治（Rose George） 譯者：張綺容
momo網路書店 Readmoo讀墨電子書 Pubu電子書城結帳時輸入TNL83，可享全站83折優惠（成人商品、實體商品、限定商品不包含在內，不得與其他優惠併用）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，《關鍵評論網》將由此獲得分潤收益。 九品脫，是每個人身上平均擁有的血液量， 它可以乘載生命，也可使人致死； 可能枉流，也可能比石油更加珍貴； 能挽救性命，也能傳遞致命疾病。 揭露血液的豐富與神奇，一場令人驚嘆的探索之旅！
血——自古以來充滿各種神祕力量傳說、迷信、禁忌， 是未來科學的希望，卻也帶來了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。 《九品脫》將傳說故事、科學、政治、醫學、歷史交織成精彩故事， 以全新觀點揭露生命之血的奧祕，帶領我們透過血液發現並認識自己。
血，一種運行我們全身的強大紅色液體，雖然看不見，卻創造了奇蹟；人人都有，卻從未真正了解。縱使每個人體內都有大約九品脫的血，但許多人連自己的血型都不曉得。血液無處不在，全球八億女性每個月都會來月經，平凡的生理現象卻遭嚴重汙名化，成了說不出口的禁忌。
蘿絲．喬治的《九品脫》穿越古今，從古代的放血技術，一路談到現代用以追蹤血液傳染病的血液監控系統。此外，也介紹了二戰期間首創大規模捐血機制的輸血教母，發明衛生棉機、嘉惠發展中國家女性的「護墊俠」。全書不僅專注眼前、探究獲利驚人的血漿輸注生意，同時也展望未來，在研究人員的努力下讓合成血液普及。
《九品脫》談科學、聊政治、說故事，並涉及全球流行病，以嶄新的視角帶讀者認識生命的泉源。
蘿絲．喬治用《九品脫》說了九則故事，主題都是維繫我們生命的血液：
〈漫談血液：我的一品脫〉：「捐血一袋，救人一命」，從作者挽起袖子捐血開始，漫談血液研究的發展史，揭開其神祕及未解之謎。 〈珍奇爬蟲：水蛭療法〉：走訪全英國唯一的水蛭養殖場，了解古老的水蛭療法在現代外科領域仍然舉足輕重。 〈血液捐輸：珍妮特與柏西〉：介紹在二戰期間因推動輸血而救人無數的關鍵人物，開創了現代輸血、捐血系統。 〈血液傳染：愛滋病毒〉：令人聞之色變的愛滋病，全球罹患人數有3750萬，愛滋病毒雖然已獲得相當程度的防治，為何在某些國家仍盛行不衰？ 〈血液買賣：黃金血漿〉：血漿買賣涉及敏感道德議題，前往加拿大探訪飽受爭議的血漿診所。 〈經血禁忌：餿掉的醬菜〉：走訪尼泊爾的月經女屋，月經在當地被視為穢物，因經期被隔離的女性，在那裡被醉漢強暴或被蛇攻擊咬死的事件時有所聞。 〈衛生棉：骯髒的破布〉：來到印度結識寶萊塢電影《護墊俠》本尊，為了做出讓太太買得起的衛生棉，改善當地女性生活，努力鑽研出衛生棉製作方法。 〈大出血：紅色警戒〉：在倫敦的醫院裡，作者陪同急救團隊，目睹現代醫學在創傷治療上的種種創舉。 〈無血時代：血液的未來〉：血液可以人工製造嗎？介紹合成血液的研發現況與挑戰，發掘血液的無限可能。 Photo Credit: 聯經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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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：潘柏翰 核稿編輯：翁世航